示月祈福语

天地初开时,赤色岩浆还在大地上蜿蜒流淌。女娲捏土造人的青烟尚未散尽,西王母的玉簪已划出天河沟壑。当三皇五帝执掌的人间迎来首个太平年岁,南疆密林深处,焚天烈焰正灼烧着部族征伐的狼烟。

驩兜折断第十支青铜矛时,看见了终生难忘的奇景——赤红雀鸟自祭坛烈火中化出人形,赤足踏碎满地血污。苗疆最勇猛的战士放下染血的石斧,看那朱雀神女指尖轻点,战场上枯萎的曼陀罗竟重新绽放。

“炎黄部族收容百川,南蛮勇士可愿共举大旗?“黄帝使者递来的龟甲契约还沾着兽血,驩兜却在朱雀眼底的火光里望见了另一种可能。他率三千藤甲兵北上的那日,神女化作朱红雀鸟,尾羽扫过的焦土生出漫山凤凰花。

涿鹿之战的第七个满月,蚩尤的玄铁箭矢穿透朱雀左翼时,驩兜正深陷重围。当神鸟哀鸣震落九霄流火,这个能徒手撕裂犀牛的男人,竟用身躯为朱雀筑起最后屏障。他们在染血的凤凰花海里找到二人时,驩兜的青铜甲与朱雀的尾羽早已熔作赤金结晶,包裹着微微起伏的胸膛。

百年后南疆流传起一桩奇闻:每逢月圆之夜,赤红雀鸟会驮着银发女童掠过十万大山。那孩子发间别着半片青铜甲,眨眼时瞳孔流转赤金灵纹,说起话来能让枯木抽新芽。

“小凤凰,给本尊当坐骑可委屈你了?“扶桑大帝抚着断角青牛,戏谑地看着跪在云端的少女。翎凤攥紧袖中那片父亲遗留的青铜甲,抬头笑得眉眼弯弯:“若帝君允我每月归乡三日,便是天天被雷部仙官当箭靶也使得。”

九重天从此多了道朱红流影,总伴着清脆铃音穿梭于三十三宫。当翎凤第一千次躲在蟠桃园偷望人间时,鬓角银铃忽然被月光染成霜色——那夜她学会了一个道理:神仙的眼泪坠入云海,会化作南疆经年不熄的凤凰火。

赤红天穹裂开十道金痕时,羿的箭囊里还剩九支龙骨箭。第十个太阳在云层后狞笑,炙烤得龟甲上的占卜裂纹都蜷曲起来。他咬破舌尖将血抹上箭翎,弓弦震响的刹那,看见九轮烈日化作狰狞巨兽——缠雷的螣蛇、负山的屃屃、吞海的蒲牢……每只妖兽坠地时都在嘶吼同一个名字:椒图。

当最后一支箭穿透螭吻咽喉,这个曾单手扼死修蛇的汉子踉跄跪地。箭簇沾染的神兽血在沙地上蜿蜒成河,倒映出昆仑山巅西王母的玄色裙裾。

“想要什么?“神女的玉簪掠过羿龟裂的嘴唇,他眼前浮现出嫦娥夜夜纺织的油灯。茅屋漏风时,妻子总用脊背替他挡住霜雪,如今那截伶仃的脊椎怕是已弯成煮茧的竹弓。

“但求人间再无哀嚎。“羿将喉头的血腥气咽成铿锵誓言。西王母却轻笑掷来两枚月光凝成的药丸,那清辉刺痛了他生满冻疮的手——昨夜嫦娥正是握着这双手,将省下的黍米粥倒回陶瓮。

归途的雪夜比射日时更灼人。药丸在兽皮袋里发烫,烫得他想起妻子少女时的眼眸。林间突然炸响的鸦啼中,曾被射杀的大风鸟魂破土而出,骨翼掀起的飓风里裹着万千冤魂的呜咽。

羿眼睁睁看着一枚仙药坠入冰河,碎成漫天流萤。恍惚间见黑袍仙人手持紫金葫芦收走妖魂,却不及抓住一缕萤光。他跪在结冰的河面疯刨,直到十指白骨森森,才惊觉冰层下映出的,是自己早生华发的狰狞面容。

茅草屋的蛛网在月光里泛着银辉,羿解开兽皮囊的瞬间,两枚琉璃似的药丸滚入嫦娥掌心。她听着丈夫讲述昆仑山的风雪,指腹摩挲着药丸上细密的神纹——像极了织机上将断未断的蚕丝。

当第一缕晨光刺破窗纸,慕名者已挤塌了竹篱。有背负青铜剑的侠士在院中舞出漫天寒星,有披着虎皮的猎户献上千年参精,更多人的眼睛却黏在嫦娥腰间药囊上。逢蒙送来麂子肉那日,粗粝的手指"不小心"擦过药囊系带,嫦娥颈后的汗毛在秋风中根根倒竖。

第七个满月夜,尧帝的传令铜符撞碎了蝉鸣。羿前脚刚跨过门槛,后脚便传来陶瓮碎裂的脆响。嫦娥将药囊塞进灶膛的动作慢了半拍,逢蒙的青铜护腕已卡住她咽喉。两人在满地粟米间翻滚时,药丸沾了灶灰,嫦娥突然想起昨夜丈夫梦中呓语:“这仙药该用晨露送服…”

腥甜的血液在齿间迸开,嫦娥生生咽下半枚药丸。逢蒙的巴掌扇得她撞向织机,飞溅的血珠在窗纱上晕出点点红梅。当染血的木椅砸中逢蒙后颈时,剩下的半枚药丸正巧滚进她袖中暗袋。

“贱人!“逢蒙的斧风劈裂织机,嫦娥在翻飞的蚕丝里吞下完整的半枚。霎时月光如潮水漫进七窍,她飘起时看见逢蒙扭曲的脸正在下方缩小,而自己发间银簪正化作千缕流云。

羿归来时,染血的蚕茧还在梁间摇晃。他捡起地上半片染着蓝血的药壳——那是西王母药匣特有的昆仑玉髓,此刻却嵌着嫦娥的半片指甲。

螭吻的龙尾扫过人间茶馆瓦檐时,正听见说书人拍响惊堂木。那老者唾沫横飞地比划:“要说那嫦娥娘子,定是被九头鸟掳去当了压寨夫人!“酒肆醉汉却摔碗大笑:“分明是嫌后羿那莽夫不懂风情,带着仙药找小白脸去了!”

龙爪捏碎茶肆幌子的瞬间,螭吻忽然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——昆仑玉髓混着凡尘烟火,正是那日羿射落的仙药味道。他化出人形直奔广寒宫,却在穿越九重天时被罡风撕下半片龙鳞。月宫门前挂着的新匾还泛着桐油味,守门的玉兔却说他来晚了整整三个甲子。

“仙籍上写着呢,嫦娥仙子是月母失散的小女儿。“司命星君捋着白须,看着西王母将凤钗插入云鬓,“情根未净者,当不得正神。”

嫦娥赤足踏上月阶时,吴刚的斧头正卡在桂树第七道年轮里。这个沉默的伐木人突然扔了斧柄,用生满老茧的手捧起她一缕散发——那发丝在触到他掌心的瞬间,竟开出细小的桂花。

“我的儿啊!“月母的泪珠坠地成霜,凝成案上那盘嫦娥最爱的荷花酥。当雪白兔儿跳进怀中时,嫦娥发现它琉璃似的眼珠里,竟映着人间某个茅屋前的歪脖子枣树。

月桂的冷香第七次染透窗纱时,嫦娥忽然捏紧了怀中玉兔。琉璃瓦上映出的兽影正扭曲变形——螭吻的龙角刺破月华,鱼尾扫过处冰晶迸裂。她抱着玉兔急退时,整座望乡楼轰然坍作万千冰棱。

“月宫岂容孽畜撒野!“月母的呵斥伴着冰凌倒卷,却在触及螭吻鳞片时蒸腾成雾。嫦娥跌坐在桂树根脉交织的囚笼里,看着吴刚的斧刃在百丈外迟疑——那个魅狐幻化的"嫦娥”,此刻正倚在他肩头巧笑嫣然。

翎凤就是在这时踏着南明离火闯入战局的。她发间银铃震碎三丈冰墙,却在看清嫦娥面容时愣怔当场——这张脸竟与苗疆石壁上雕刻的朱雀神女有七分相似。

“好妹妹,替姐姐守着这个。“嫦娥将玉兔塞进翎凤怀中,自己却迎向螭吻的利齿。谁也没看见她悄悄扯断了腕间红绳,绳上铜钱坠子正巧滚入翎凤袖袋。

水火相撞的爆鸣声里,翎凤的凤翎剑第三次脱手。螭吻的龙爪扣住她咽喉时,忽然嗅到某种熟悉的气息——那枚铜钱上沾着的,分明是百年前涿鹿战场上的血锈味。

“朱雀…“龙瞳骤缩的瞬间,翎凤的指尖已戳进他逆鳞。螭吻咆哮着遁入地脉时,桂树根须间忽然睁开千万只血眼——那是被他吞噬的十日残魂,此刻正啃噬着月宫地基。

赤脚大仙踏入月宫时,琉璃穹顶正簌簌震落星屑。他足底沾着的瑶池仙酿尚未干涸,抬脚便碾碎了螭吻布在门后的噬魂阵。三十三重天的罡风灌进裂缝,卷起嫦娥半幅染血的裙裾。

“小凤凰,该你落子了。“螭吻的龙爪扣在嫦娥喉间,尾鳍却将翎凤逼至墙角。他故意露出逆鳞处那道陈年箭伤——正是百年前涿鹿战场上,翎凤母亲留下的印记。

翎凤的指尖在袖中攥紧那枚铜钱,突然轻笑道:“你猜司命星君的命簿上,今日写的是谁魂飞魄散?“话音未落,赤脚大仙的脚影已穿透十二道冰墙。螭吻甩出玉兔挡在身前,却见那兔儿红瞳骤亮,竟化作万千道金线缠住龙尾。

“接着!“翎凤将铜钱弹向赤脚大仙,自己却扑向嫦娥。螭吻的利齿擦着她后背掠过,撕下半幅绣着木棉花的衣料。当赤脚大仙的足印烙在螭吻脊背时,整个广寒宫都回荡着龙骨碎裂的哀鸣。

众仙围上来时,翎凤正用那半幅衣料裹住嫦娥伤口。赤脚大仙望着天河边逃窜的龙影,突然抬脚碾碎一枚龙鳞:“这孽障吞过十日精魄,杀不死的。“他的脚底赫然映出半幅河图,月母见状,终于将月轮佩按进翎凤掌心。

后来天界总传闻,说那堕龙与半神少女在兜率宫斗塌了八卦炉,在瑶池撕碎了百丈锦鲤。可每当值日功曹循着仙迹追查,总见焦土上并排的爪印与足迹,偶尔还夹杂着半片朱雀翎羽。

扶桑大帝卸任那日,翎凤在月海尽头捡到一截焦黑建木。大帝的袍角扫过三界碑,留下句话:“用花果山的火、青驼峰的泪、石矶山的骨,给那丫头造个望乡台罢。”

当三十三重天的工匠凿完最后一块星陨石,翎凤正用逆鳞匕在亭梁刻字。刀刃刮落的金粉飘向人间,化作苗疆新一代巫觋的占星盘。她在"桑扶"二字间嵌了片龙鳞,转身时撞见螭吻拎着西王母的药匣——里头少了两颗固魂丹,多了抔北冥的雪。

他们在极光尽头搭了座冰屋。翎凤的银铃震碎极夜时,螭吻总会化出龙尾为她暖脚。直到某天冰屋梁上悬满星屑,翎凤攥着染血的建木碎块,在螭吻逆鳞处刻下"烛沨"二字。孩子诞生的那刻,月宫所有玉兔突然面向北方长跪。

天帝的敕令来得比北冥风暴更急。水神的锁链缠住螭吻龙角时,翎凤正教孩子辨认南疆星图。“娘亲的银铃收好。“她把铃铛塞进烛沨襁褓,转身撞进雷神的诛仙网。最后一瞥看见螭吻震碎半数龙骨,将逆鳞匕钉入孩子掌心。

桑扶大帝旧部跪满诛仙台时,嫦娥正拆解腕上红绳。她将历代月宫主的记忆凝成珠,趁乱塞进烛沨口中。天帝的判官笔落下时,翎凤的银铃突然响彻三十三重天——那声音竟与当年朱雀陨落时的哀鸣如出一辙。

“抹去记忆,未尝不是慈悲。“月老剪断烛沨的红线时,孩子银发间忽现赤金瞳孔。北冥的雪暴吞没送遗队伍那刻,谁也没发现烛沨襁褓里渗出一缕朱雀火,正悄悄熔着捆仙索。